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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风”:历史社会学的思考—理论热点—深圳市社会科学网-k8凯发平台

 日期:2024-10-11   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

  晚清学人刘咸炘谓“夫风温而春,风凉而秋,寒暑之相代,八风之相乘也”。风,按照今人理解,往往不过是一种因为空气流动所形成的物理现象。与一系列较激烈的自然现象结合在一起,仅仅容易摇动人的情绪。庄周曰:“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,是惟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。”《说文》中解“风”作八种,则将风按照八种方位细分作八种类别。紧接着,许慎又说“风动虫生,故虫八日而化”,于是乎“风”便不再仅仅是一种与人无涉之自然现象,而是和人事与世变联系在一起。如清人徐灏所说,正由于“风动虫生”,所以“风”才得以命名为“风(風)”,即“风无形可象,因其所生之物以制字,故从虫”。龚自珍在《释风》篇中,以主客问答之口吻,作此表述:“‘且吾与子何物?固曰:倮虫……天地至顽也,得倮虫而灵;天地至凝也,得倮虫而散;然而天地至老寿也,得倮虫而死。天地犹旋转簸荡于虫,矧虫之自为旋转而簸荡者哉?’”是人也,犹倮虫也。刘咸炘又谓:“夫虫有五而人为之长,人有四而士为之长,作为莫大乎士,怒号莫大乎学术。风,有源有流。源也者,吹之者也,有所为而然者也;流也者,受吹者也,不知其然而然者也。”龚自珍曰:“古人之世,倏而为今之世;今人之世,倏而为后之世;旋转簸荡而不已。万状而无状,万形而无形,风之本义也有然。”对于“风”之意义,笔者在此獭祭二三,意欲说明风之为“风”,大有人文化成之深意,然则又因于自然,不独与自然相对也。

  风与气相连,则曰“风气”。概“气”者,像天地间氤氲之气。风之穿梭于往来古今,气之弥漫于八荒四野。风气者,又像一时一地人之所聚而成群之善恶。风有清浊,气有正邪。人处其中,感之而又成之。所谓感之者,不知其然而然者;所谓成之者,有所为而然者也。今日社会科学喜谈制度,喜论法。殊不知制度与法,古人亦多谈。一曰非圣人不制礼不作乐,一曰徒善与徒法,皆不足以为政与自行。盖所说制度,非如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所论理想类型意义上之科层主义者。后者以非人格化与制度主义为基本特征。然而此二者亦非可以离人而谈论者。所谓“非人格化”,亦是人的意志在制度运作中的体现,即“制度精神”。若夫“非人格化”指担纲者公心如照,存其天理而灭其人欲,则人之所乐见也。韦伯所忧心者,科层主义推至极端,及于无灵魂之冷漠状态,盖人类工具理性之独大,理智压倒情感,恰如作茧自缚者,忘却人生之本来意义。由此论之,是所言“制度”,不如直言“风气”,使人不忘却天地之旋转簸荡,与人之绝对相涉。有不得不言者,则必于制度之纪纲,投之于实践,赖担纲者而成活之,是所谓蔚然成风之道理,知之甚深,体之甚切,如尝伤于虎者闻虎而色变。王夫之论法密不能胜天下,以法救法之弊,犹厝薪救火也,是有“宽斯严,简斯定,吞舟漏网而不敢再触梁笱”之论。然则制度又必有沿革也。风气之开,必有所以取;风气之成,必有所以敝。孔子曰“周监乎二代,郁郁乎文哉”,谓制度之变革,不如开风气也。然徇风气易,而持风气难也,史家章学诚尝有是论。是风化于虫,而虫之旋转簸荡不止,倏忽能开出新风,乃其命维新之义。

  于是再言“风化”。《礼记》载孔子言:“地载神气,神气风霆,风霆流形,庶物露生,无非教也。”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云:“风之用大矣。故凡无形而致者皆曰风。”《毛诗序》曰:“风,风(讽)也。教也。风以动之。教以化之”,“上以风化下,下以风刺上”。虫之旋转簸荡于风,不独力之搅动也。而自化亦化于风也。是有不同时人,不同地人。人化于风者,人之相化也。人何以能相化?人最可以感。许慎《说文》曰:“感,动人心也。”人心之所动有浅有深,有诚有伪,有正有邪,不能齐一,于是上须以风化下。上之为上,不修人德以达天德,尸其位而素其餐,所以下可以以风刺上。是所说“风化”,有同于“社会化”者,然则更重彝伦道德。不独以道德为维系社会化之手段,而竟以道德为人之生境。庄周《知北游》篇托孔子言曰:“古之人,外化而内不化;今之人,内化而外不化。”是道德生境殊于教条化之道德桎梏,所谓“内不化者”乃守却内心一片天机,如此道德生境乃人文生境,人道可达于天道,而非与天相二也。是亦古之圣人制礼作乐之大用也。礼者,理也。伤于礼即伤于风化,伤于天理。是上以风化下,非随心所欲而可以化之,必居仁由义是可以化之。天地之旋转簸荡于虫,虫犹自化,圣人者,倮虫之精也。故古今转换倏然,有大而化之之功,过化存神之迹。而风化所赖,斯文不坠于地者,一系于此。是风化不独效于一时一地也,往来而成古今。然则天生聪明,使先觉觉后觉,是勉人臻于善境也。圣人之为模范,而不为神灵,正在于众人之可以跻进也。是所论“风化”,常起于物之不齐,然则齐者,在于皆可以跻进也。

  再则曰“风格”。风气所生,风化所及,风格所成。法国学者布封谓“风格即人”。有一时之风格,有一地之风格,有一人之风格,有一国之风格。风格,相异者也。无相异,则不成风格。风气有清浊,风化有厚薄,风格有高低,古今似概莫能外。以文譬喻之,刘勰《文心雕龙》“体性”篇曰:“才有庸俊,气有刚柔,学有浅深,习有雅郑。”是风格不一而足,然“并情性所铄,陶染所凝”。风格之高者,则久历云烟,以成风范。如韩柳之文,李杜之诗,羲献之书。然则文章、辞赋、书艺诸种,末技也;道德,根本也。以传统中国之儒统论之,则有古圣贤,创世垂统,为万世范,韦伯所论道德感召足以兴发悠悠千古之卡里斯玛是也。然则古圣贤亦有相异者也。孟子曰:“伯夷,圣之清者也。伊尹,圣之任者也。柳下惠,圣之和者也。孔子,圣之时者也。”孔子,集大成者也,遂足堪传统儒家之至高典范。风格之高者,既成风范,则其风化所及又不拘于一地一时,虫之旋转簸荡者,风气又足以赖之。风格之低者,或可风化一地一时,然终难久历风雨,其所谓风范,反面之标本也。至于相竞相率,纪纲衰驰,世道凌替,则涂尔干所谓之“失范”是也。一时一地之风化有不足论者,一时一地之风范有不足效者,一时一地之风气有不足徇者。然则徇风气易,持风气难,是则需言“风骨”。无风骨则无有风格之高者,亦无风范。风骨,风范所由持立者。风骨者,人格之高迈者,我国悠久历史中尝有,过往之昨章中尝有。然如当代理论家所论,若夫物化日重,不绝如线,人渐于内化而外不化,风格况已日渐模糊,侈谈风骨,则必有渐于沉沦之虞。是则论“风”,实则论人。人之泯于风格,失于风范,伤于风化,则技术文明何足道哉。

  余则曰风物,风景,风情,风貌……盖风之所至,可造景物,可动性情,然在此不欲多论。苏合之丸,蛣蜣之转,好恶贵贱,一系于此。是则察于风者,曷止于描摹社会变迁之客观态势也;之于人心世变,亦必有深刻之主观洞察。天地之旋转簸荡也,犹社会变迁也,不能不化于虫,犹不能不作用于人心也。人心之所影响于社会变迁者,犹虫之有力于天地之旋转簸荡也。过往之迹,已成历史,昨日之社会者是也;今日之动,是为社会,未来之历史者是也。故曰:历史,昨日人之社会;社会,明日人之历史。传统,过去之现代;现代,未来之传统。我辈,今日之社会学研究者,明日则成记录一时代之史家也。潘光旦先生尝论社会学当更“人化”,只见结构与制度,则易生知见之障。曰风气,曰风化,曰风格,则不可脱离于人而论之也。费孝通先生晚年论当拓展社会学之传统界限,传统界限适为现代西方社会科学方法预设之拘限,而转而向吾国悠久传统文化资源之宝山,以与学科根生传统之西学奥义相互参育,有所发明。恰如拨云见日,在森林中见树木,在结构中见人也。今试举“风”之一隅,率尔操斛,汲深绠短,不揣浅陋,以求教于方家。

  (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“士人与礼的社会学研究”(20csh010)阶段性成果)

  (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式现代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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